■[法]阿莱克西·热尼
博斯修道院的院子里有一个很大的喂马喝水的水槽,一个从奥斯塔山谷大费周章弄下来的石槽,在一整块七米长的石灰岩上凿出凹槽,僧侣们在里面养金鱼。清澈的水从一个喷泉流进来,从对面的排水口排出。鱼儿在它们长七米、宽半米的世界里游来游去,摆动着它们海藻一样的长长的鱼鳍,偶尔碰在一起,一时惊慌失措,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。像往常一样,它们心无旁骛地在水中游来游去,我好奇它们在想些什么,它们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小世界的。这让人联想到一个笑话:一只猫坐在金鱼缸旁,和里面的金鱼聊天。
金鱼问:“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?”
猫回答:“很大。”
“啊……”金鱼边说边吐出一个疑惑的泡泡。它不太理解这意味着什么。
猫反问道:“在全是水的地方活着不会很难受吗?”
金鱼回答道:“什么是水?”
生活在博斯修道院的水槽中,在这七米长的小天地里,鱼应该能够感受到喷泉喷出来的水落在它们身上的力道,其他鱼的游动,以及水波打到石壁上反弹回来。它们在水中漂浮,就像迎风招展的旗帜;它们感受着周围的一切,感受着来自内心和外部世界的一切。鱼儿在水中游动,它们生活在水中,与水融为一体。
我们不用挖空心思就可以把自己想象成鱼,体验水下的生活。我们曾在河流中游泳,曾被海浪淹没,曾整个人泡在浴缸里,不断流出的热水让浴缸晃晃悠悠,这种种体验让我们有了一点生而为鱼的感觉。如此一来,我们便可以理解扎根于漂浮的世界、对一切都很敏感的树为何物了。
树和我们一样是活的,只是活的方式不同,非常不同。若要尝试理解什么是以一棵树的方式活着,像树一样在大气和地球的水汽中浸润、蔓生,我们可以参考前面提到的鱼。让思绪回到所有我们曾经徜徉在水中的时刻:当我们闭上双眼、平躺在涌动的水流中时,就能体会什么叫浸没式活着。但只能是一定程度上的浸没,不能超出其限度,因为人无法像树一样对整个世界都敞开怀抱,否则的话,我们会被水淹死。
作为自我封闭又有些神经紧绷的动物,我们尽量避免被浸没,但树却相反,它沉浸其中,舒展、漂浮,身上还保留着一点海藻的特性,随着海浪摆动。而我们却把自己封闭在体内的五十升水里,它是古老海洋的一部分,承载着我们诞生地的记忆、记录着我们的过去,我们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它们。因此,我们更像是戴着玻璃面罩、穿着橡胶衣的潜水员,用增压瓶携带我们所需的氧气。我们被密封在里面,因为动物生性多疑。
树尽情舒展,投身自然,浸润其间,天生对环境充满信任;它交错、缠绕、分叉,为了更好地和阳光与湿气融合在一起。它沐浴着空气和水汽,身上的每一寸“肌肤”都与之接触。树是一个面,就像折纸,折叠后的面最终会占有一定的体积。它也是一个交换面,一个不断生长的面。它对周遭环境非常敏感,对发生在它身上的一切都会做出反应,一切在它身上都会留下痕迹。就这样完全地拥抱世界,这赋予它无限的生命力,在我们这些囿于小小躯壳和短暂生命中的动物看来,这是一种永恒的生命。
“生命是什么?”
“是漂浮,是浸润,是光线;是大海追逐太阳;是永恒。”
(《与树同在》东方出版中心2024年出版)